12. 论将儿童视为「可爱」
换一种说法,我们应努力避免将儿童视为「可爱」的习惯。我的意思是,我们应努力去明辨,我们究竟把哪些特质映射到儿童身上,应当辨别出哪些映射是真诚、尊重且有益于生命的,而哪些又是居高临下或一厢情愿的。当我们强调儿童身上那些真实且宝贵的品质,且这些品质我们乐于从任何年龄段的人身上寻觅,此时我们的反应便是真实的。当我们在儿童身上映射的是能让我们感到优越的特质时,我们的反应便是居高临下的。而当我们映射的,并非儿童身上真实存在的特质,而仅仅出于对儿童的某种想象或理论时,我们的反应便是一厢情愿的。
当我们将儿童视作「可爱」时,我们一方面是在回应许多理所当然地、仿佛出于健康本能般吸引着我们的品质。除其他特质外,儿童往往健康且活力四射、轻快而热情洋溢,他们活泼、机敏、聪慧,用力地期待,也用力地爱,他们深信于人、宽宏大量——他们也会勃然大怒,但不像我们一样,长久地积压怨恨。最重要的是,他们拥有感受欣喜、欢乐与悲伤的强大力量。但我们不应将这些品质或美德视作「孩子气的」、视为儿童所独有的特质。它们是全人类的品质。聪明人懂得在所有年龄段的人们身上珍视它们。如若我们认为这些品质是幼稚的、儿童专属时,我们便是在摒弃它们,把它们看成随着成长便应「摆脱」的东西。于是乎我们便给自己找了借口,掩饰因粗心大意而丢失了本该竭力守护的东西。更糟糕的是,我们还将这一课教给了孩子们;我所认识的多数聪颖成功的十岁孩子,尽管仍保留着年幼时的好奇心,却已学会了为此感到羞耻并将其隐藏起来。只有「小屁孩」才会整天到处问傻问题。长大成人,就意味着要变得冷酷、不动声色、漠不关心、麻木不仁、刀枪不入。
或许,女性所受的这类教导要少于男性;或许某种程度上,社会风俗给予了她们更大的宽容,让她们去珍视、保持这份童心。
然而,尽管我们会对儿童的许多品质做出真诚的回应,我们却也常常对他们许多其他的品质,表现出居高临下或一厢情愿的态度——我们居高临下地对待他们的弱小、笨拙、无知、缺乏经验、能力不足、依赖他人、不知节制,以及缺乏时间感和分寸感;我们又一厢情愿地对待那些关于他们的虚构概念,比如幸福、无忧、纯真、洁净、无性、善良、灵性与智慧等。这些观念大多是无稽之谈。儿童并非格外幸福或无忧无虑;和大部分成年人一样,他们有着同样多的烦恼与恐惧,也会为了同样的事情发愁。他们之所以看起来快乐,是因为他们的旺盛的活力与好奇心,以及他们对生活的热情投入;他们不怎么浪费时间去忧思忡忡。儿童是这世上离灵性最远的存在。他们没有抽象,只有具体。他们是动物,是感官主义者;对他们而言,感觉好的,就是好的。他们沉浸于自我,自私自利。他们极少有能力去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去和他人感同身受。这常常使他们显得不体贴,甚至残忍。但无论他们是仁慈还是残忍,慷慨抑或贪婪,其行为总是出于冲动,而非计划或原则。他们是野蛮人,是原始人——而我们对这两者也常常过度感伤。有些事情是儿童所不知道的(它们并非学校科目,也无法被「教授」),只能随时间流逝、从生活中习得的,而这些事,他们知道了会更好。长大与变老,并非总是、并不仅是、也不必然是衰落与退败。某些理解与智慧会随时间而来,所言不虚——这便是为何,儿童会被真诚且尊重地回应他们的成年人所吸引,这些成年人身上散发的天然权威令他们着迷。
有人或许会问,对孩子一厢情愿,把他们想得比实际更好,这有什么错呢?我们怎能把一个人想得太好呢?这又有什么坏处?多年前,我在伦敦一家书店淘到一本二手的平装书,是 Stevie Smith 所著的《黄纸小说》。它至今仍是我的最爱之一。最近重读此书,在寻找某一段落时,我偶然翻到了一段我已全然忘记的文字。初读之时,它未触及我任何的关切,便被我一带而过了。这一次,它却如重拳一般击中了我。这段文字,以我所读过的最雄辩的语言,道出了我此刻正试图阐述的一切:关于将儿童视为可爱并利用这份可爱,因为一厢情愿而产生的抽象且虚伪的态度,这种对待儿童的方式,几近于冷酷与残忍。
……(当我八岁时)有一位女仆,她很喜欢我。她常让我坐在她膝上。如果我当时心情好,我便会迎合她的喜好,但我即便在这么做的时候,内心也怕得要命。她对我的那种感情,我极为敏锐地察觉到了,却一时不明白为何它令我如此不安。从外表上看,被她搂着、坐在她膝上,看起来像我母亲一般……?不,你明白吗?那感觉令人强烈地不安,因为它的本质是如此的专断、肤浅、随意。所以,她对我抱持的,根本就不是任何深沉的感情,而更像是一个人抚弄、轻拍、搂抱一只小狗,这让我充满了小孩子在面对残忍时会感到的那种恐惧。它是如此不安全,毫无深度或意义可言。虽然外表看起来如此相似,在内涵上却又如此割裂、迥异,如此虚伪而又野蛮。它深深地搅扰、沮丧并恐吓了我。
一天下午,我与数百人同在一所社区大学的礼堂里,忽然听到楼外传来一个小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嚎。几乎所有人都在微笑,窃笑,大笑。或许,一个孩子竟能不费吹灰之力,便打断所有这些成年人自以为重要的思想与言语,这件事本身确有几分滑稽。但除此之外,还有另一层意味,那是一种群体意识,认为儿童的情感、痛苦与激情,皆非真实,无须当真。倘若我们在楼外听到的是一个成年人因痛苦、愤怒或悲伤而发出的哭喊,我们绝不会微笑或发笑,而会因惊骇而呆若木鸡。大多数时候,只要儿童的哭声不找上门来干扰、麻烦我们,在我们听来便颇为可笑。我们想:又来了,不觉得孩子们哭起来很奇怪吗,他们几乎什么事都要哭。但儿童的哭声里,没有任何可笑之处。在一个孩子从成年人那里学会利用自己的幼稚与可爱来博取同情之前,他从不为琐事而哭,他的哭泣,源于需求、恐惧或痛苦。
有一次,我走进一座机场,看见正前方有一个大概七八岁的女孩。在匆匆地走上铺着地毯的坡道时,她不小心绊了一跤。她并未受伤,很快爬起身来继续往前走。但我环顾四周,却在每个人的脸上都看到了溺爱的微笑,一种「那不是挺可爱的吗?」的表情。倘若是一个成年人摔倒,他们绝不会觉得好笑或可爱,只会担心他的疼痛和尴尬。
一厢情愿会带来问题,让人走向麻木与残酷,原因在于它是抽象且虚伪的。我们看待儿童的生活、关切与烦恼,就像在看舞台上的演员,只要事不关己,便是一出无害的喜剧。于是,既然他们的情感与痛苦既不严肃也非真实,那么我们也不会对他们造任何真实的痛苦了。在与成年人有任何利益冲突时,他们必须让步;唯有我们的需求,才是真实的。因此,当一个成年人为了自己的愉悦,想去拥抱亲吻一个孩子,而这拥抱对那孩子而言是不快甚至是可怕的,我们毫不费劲就能得出结论,孩子那不真实的情感无足轻重,成人那真实的需求才至关重要。
在心情好时将孩子当作有生命的玩偶对待的人,在心情不好时便可能将他们当作冷冰冰的玩具——将他们扔进角落、扔下楼梯、扔出窗外。「小天使」马上变成了「小恶魔」。
即便在那些幸福的家庭里——孩子们不会为了些许关注或赞美而彼此嫉妒、相互争夺,而是或多或少地如朋友般亲密——他们也从不认为彼此「可爱」,也从不对更年幼的孩子有什么滤镜。幸福家庭里的大孩子,或许会对弟妹们非常温柔体贴。但这样的年长孩子,绝不会发自心底地相信,那些描述小孩子纯洁善良的故事。他们非常清楚,年幼的孩子更弱小、笨拙、无知、更需要帮助,许多时候更不讲理、更麻烦。正因为孩子们不认为彼此可爱,他们对待彼此的方式,常常显得比我们认为的要「严厉」得多。他们直率而不留情面。但总体而言,这种将对方视作一个完整人格的坦诚,哪怕不尽是赞美鼓励,也远比许多成年人对待他们的方式更无害。
我们称之为「可爱」的儿童特质中,大部分并非力量或美德,而是弱小——不论这种想法是否真实存在,弱小赋予我们凌驾儿童之上的权力,让我们倍感优越。因此,我们认为儿童可爱,部分原因是他们弱小。但弱小有什么可爱的呢?侏儒可爱吗?一点也不。我们认为,侏儒的矮小是一种不幸与负担。孩子们对此心知肚明。他们完全不陶醉于自己的矮小。他们宁愿高大,不愿矮小,他们想尽可能快地长大。
倘若幼儿只用两三年,便长到他们成年的体型,我们又该怀揣什么心情会面对他们,回应他们,对待他们呢?我们将无法再继续将他们当做爱之客体、奴隶或财产。我们不再有兴趣让他们保持无助、依赖和幼稚。既然他们在身体上已是成年人,我们便会希望他们在其他方面也尽快成熟。而他们自己,则会渴望尽快变得自由、积极、独立和负责。既然他们已是成年人的体型,无法再被当成有生命的玩偶或珍奇宠物去利用,我们便会尽我们所能去帮助他们实现这一切。
又或者,假设人的体型像狗一样千差万别,正常的成年人身高可以从一英尺到七英尺不等。那样,我们便不会再将儿童的矮小视作一种可爱。它将仅仅是一种状态,如同秃顶或多毛,肥胖或消瘦。某人个子小,不再是能唤起我们特殊情感的信号,也不能凭此对他的性格、以及我们该与他建立何种关系,做出关键的决断。
儿童身上另一个让我们觉得他们可爱、让我们微笑或眼眶湿润的品质,是他们的「纯真」。我们这话是什么意思?一方面,单纯是指他们无知且缺乏经验。但无知并非福祉,而是不幸。儿童对自己的无知,和对自己的矮小一样地敏感。他们渴望摆脱无知,渴望知晓世事,而倘若他们求助于我们,且我们能做到,我们理应乐于帮助他们。但我们所说的儿童的纯真,还包含更多——他们身上充满着希望、信任和信心,他们令人感觉世界为之敞开、生命充满可能、一切未知都能探索、一切事物都能掌握。这些品质对每个人都弥足珍贵。而当我们称之为「纯真」,并将其仅仅归于儿童,仿佛他们是因愚笨才不谙世事一样,实际上不过是在开脱我们自身的丧气与绝望罢了。
今天在波士顿公共花园,我一如既往地,观察着一些蹒跚学步的婴孩。我曾以为他们的笨拙,他们不稳的平衡和摇晃的步态,是可爱的。如今,我试着以一种不同的心境去观察。因为笨拙,与弱小一样并无可取之处。任何一个成年人,倘若走路像幼儿一样困难,一样糟糕,都会被称为重度残疾。我们断然不会对他的努力报以微笑、窃笑或大笑,更不会为此而沾沾自喜。看着这些孩子,我思索着这一点。并且我提醒自己,正如我看到一个极小的孩子全神贯注于他所做之事、并忍不住想称其可爱时常做的那样:「那个孩子并没想装可爱;他没把自己看作可爱;他也不想被看作可爱。和其他任何人一样,他认真地烦恼着手头上的事,他渴望被认真对待。」
但是,观察幼儿的蹒跚学步,确实极为动人、令人雀跃。他们走得那么糟糕,那显然是极为困难的,在孩子看来,甚至是危险的。我们知道他摔倒并不会受伤,但他并不知晓这点,退一万步说也不会喜欢摔倒。大多数成年人,甚至许多大一点的孩子,倘若做某些事遇到了困难,像学步的幼儿走路那般糟糕,都会立刻放弃尝试。但婴孩却坚持不懈。他是如此坚定,如此努力,又如此兴奋;他学走路,不仅是一场努力与斗争,更是一场欢乐的冒险。我观看这场冒险——它是如此的奇迹,并不因我们人人都会走路而减损半分——我努力去回应那孩子的决心、勇气与喜悦,而非他的弱小、无力与无能。对于我内心那个说:「哦,要是能把那个小可爱抱起来,狠狠地拥抱和亲吻他,该多好啊」的声音,我回答道:「不,不,不!那个孩子不想被拎起、拥抱和亲吻,他想学会走路。他不知道也不在乎我喜不喜欢,他走路,并非为了博取我、甚或他身边父母的赞许或欢心,而是为了他自己。这是他的舞台。别试图将他变成你舞台上的一个演员。不要去打扰这个专心的孩子。」
我们常常在孩子们对所做之事最专注、最认真的时候,觉得他们最可爱。在我们心中,我们对孩子说:「你以为你做的事很重要;我们可知道它不重要;和你生命中所有郑重其事的其他东西一样,它琐碎平常。」我们温柔地微笑着,看着孩子小心翼翼地揉捏着他的泥巴饼。我们觉得那泥巴饼无关紧要,他投入的所有心血都是浪费(尽管我们或许会用一种甜得发腻的声音告诉他,那是个多么漂亮的泥巴饼)。但他对此一无所知;无知的他看来,他要像在做一件顶重要的大事一样认真。而我们,自以为懂更多,而感到多么自满。我们一般认为,孩子们在公然展示其无知与无能时,最为可爱。我们珍视他们的依赖与无助。他们是帮助的客体,亦是爱的客体。一个真正能干、聪慧地行事的孩子,通常不会激起我们的可爱情绪。他们反而可能让我们困惑,甚至威胁到我们。我们不喜欢看到一个孩子做这些事,这使我们无法再俯视他,或不再需要向我们求助。这一点在学校里体现得淋漓尽致。一个孩子,倘若他的老师们知道他懂得某些老师不懂的东西,他可能就有麻烦了。我们也知道,学校和一年级的老师们是多么讨厌那些一入学便已会阅读的孩子。那样的话,学校还怎么教他呢?当我们看到一个年幼的孩子将任何事做得极好时,我们很可能会认为他身上有什么问题。他太早熟了,他很古怪,他将来会遇上麻烦,他在「装大人」,他「失去了童年」。许多人对日本小提琴教师 Suzuki 的那些能力非凡的儿童学生,便是如此反应。而且我记得社会学家 Omar K. Moore 曾告诉我,当他首次证明,许多三岁的孩子,若给予其特定类型的打字机和设备,让他们去使用、试验,便能很快地自学阅读(而他们本被认为不具备做这件事所需的视觉敏锐度、协调能力或心智能力)时,他收到了雪片般充满愤慨和怒气的信件,指责他虐待儿童。
孩子们不喜欢无能,一如他们不喜欢无知。他们渴望学会如何去做,并做好,正如他们目睹身边年长者做的那样。这便是为何他们很快便对学校感到如此失望;因为他们极少有机会去学习任何重要的东西,或做任何真实的事情。然而,许多童年制度的捍卫者,无论有没有上学,似乎对儿童的无能怀有一种既得的趣味,他们常常美其名曰「让孩子像个孩子」。